等溫見寧返回大廳附近,見瑜已經在門口等著她,身旁卻不見另外兩人的蹤影。
看到她終於過來了,見瑜連忙道:「三姐姐,大姐姐她們已經往門口走了。」
大廳裡面的舞會還尚未結束,甚至傳出了爵士樂聲。依照見宛的性子,舞會還沒結束就要離開,肯定是出了什麼狀況。
溫見寧不由問道:「可是出了什麼事?
見瑜小聲道:「舞會上來了一個大詩人,說是馮家的朋友。大姐姐便在人家面前提起自己的詩作,結果被人挖苦了一頓,說她的詩若是能登上報紙,絕對是花錢買來的。大姐姐覺得丟了面子,所以要先離開。」而她們身為見宛的姐妹,即便私底下再不和,表面上都要同進退,自然也只能陪她一同離去。
溫見寧默然。
早點知道真相,對見宛來說或許是件好事,但還是要看她本人是否能接受這個事實。
等她們二人來到自家車前,便看到盧嘉駿正站在車門前,低頭和裡面的人說話。
坐在車裡的見宛已經被盧嘉駿和見綉一左一右哄好了,隻眼眶還微微泛著紅。
溫見寧驚訝道:「他怎麼從香港追到這裡來了?」
見瑜小聲道:「嘉駿哥哥今日也是受邀來參加舞會的,據說他家裡和馮家是世交。」
原來是這樣。
溫見寧先前只聽見綉說盧嘉駿家裡是書香門第,卻沒想到他的家世竟然這樣好。想來這個可憐人今後在見宛那裡的待遇,說不定能提高几分了。
盧嘉駿親自把她們送回了溫公館,等溫見寧她們下車後,還能看見他和見宛站在門口說話。
她們兩人先進了屋裡,只有見綉一個人留在門口,等盧嘉駿一步一回頭地離開後,才跟見宛一起往屋裡走。
溫見宛被人壞了興緻,今日沒能在舞會上大出風頭,心裡頗有幾分不甘。不過得以弄清盧嘉駿的家世,對她而言也算是一大收穫。
想到這裡,她不由得轉頭問道:「之前我怎麼沒聽你說盧家和馮家是通家之好的事?」
見綉低頭道:「不過是隨意認識的普通朋友,他自己只說是浙江人,祖上是書香門第,我哪裡能知道,他家裡竟能和馮家不相上下。」
見宛只是隨口一問,聽了遂不再疑心,只是臉上卻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。
…
等晚飯時,長輩們難免要問起今日的事,被姐妹幾個聯手搪塞過去了。
因在舞會上丟了面子,接下來幾天馮公館再下帖子,說是開了文學沙龍請她們前去,都被見宛拒絕了。她自己去不成,也不讓其他人去,整日拉著見綉和盧嘉駿四處逛街。
溫見寧懶得和她們一起,自己每日清早起來帶了速寫的本子,在上海街頭漫無目的地亂逛,百貨公司、賽馬場、舞廳、電影院、公園、教堂,都是她在香港司空見慣的場景,換到了上海也不過是大同小異。
更何況齊先生說過,讓她去沒見過的地方看。
所以第二日,溫見寧走入了上海縱橫交錯的弄堂。
清晨拉走馬桶的板車才離開不久,路旁排水溝里傳來魚鱗、爛菜葉子的臭氣,種種氣味混雜在一起令人作嘔,幾乎在進入的瞬間就把溫見寧逼退。除了當年她還在明水鎮的集市上賣魚時,她已經許多年沒聞到這樣的氣味了。
無論是溫家別墅、溫公館,還是她這些年所待過的其他地方,大多都潔凈明亮。溫見寧的鼻子早已和其他感官一樣,被過於舒適優裕的生活磨得退化了,突然置身於這種環境,這才冷不丁被喚醒了過去的記憶。
在過去的幾年裡,溫見寧從沒這樣試著認真地調動全身的感官,去觀察身邊的一切:
她在角落裡看到過蓬頭垢面的乞丐,他們渾身都是虱子臭蟲,有氣無力地蜷在角落裡;她在街頭看過黃包車夫們,像騾馬一樣拉著客人穿過大街小巷,只為賺取一家老小的口糧;她也看過碼頭的工人,肩上扛著沉重的貨物,壓得幾乎直不起腰桿來;還看過許許多多外國人,不像平日在酒宴舞會上見到的那樣彬彬有禮,而是對她的國人傲慢蠻橫,彷彿忘了他們正踏在別國的領土上。
溫見寧隱隱明白了齊先生的意思,齊先生是想讓她看到,這個時代還有許多不幸,幾乎每天都在上演。繁華有相同的底色,可醜陋卻有各自的悲歡。
可這仍然無法解答她的困惑,面對著這些人,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。或許她能出手解決其中一兩個人當下的困境,卻無法改變他們苦難的人生,更不可能去解救成千上萬的人。最重要的是,她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把握,更遑論去改變世界。
她看到的越多,心情越沉重,這種困惑就愈發加深。
然而這一次不像從前,齊先生始終沒有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,仍是讓溫見寧自己去尋找。
在這茫茫人海中,去尋找適合她的答案。
…
在溫見寧的困頓與迷茫中,時間終於到了馮苓婚禮當日。
一大清早,溫家姐妹便起床打扮,和長輩們一同前去馮公館。
等眾人抵達後,才發現馮公館外比舞會那天還要擁堵。
若說上一次來的只有青年才俊,這次來的更多是上海本地的名流士紳,她們甚至還看到了幾張在報紙上才出現過的熟悉面孔。
不僅幾個女孩震得說不出話來,就連溫家的長輩們都頗有幾分激動。
他們這次能來參加婚禮,說起來還是託了女孩們和馮苓的交情。若這一次能和馮家搭上關係,對家裡的生意也有好處;即便不能,能趁這個機會多結交幾個朋友也是好的。
離婚禮開始的時間尚早,馮家的下人先把女孩們帶去見了馮苓。
馮苓正在房間里試婚紗,看到她們到來,臉上這才露出幾分笑意,連忙招呼她們坐下。
外人只覺馮苓大方熱情,但只有熟知她的人才清楚,她個性好強,又愛出風頭,在同輩姐妹中人緣不算好。溫家幾個女孩雖非她的親妹妹,但至少她們是真心崇拜馮苓的。讓他們參加婚禮,對於馮苓來說,也算是填補了她沒有親姐妹捧場的缺憾。
眾人坐定後,馮苓這才替那天她的朋友冒犯了見宛的事道歉。
她也是事後才得知這件事的,原想讓那位詩人朋友親自給見宛道歉。但詩人生性恃才放曠慣了,根本看不上見宛這等心比天高的丫頭片子,最後只得她這個主家親自出面。
馮苓這樣一道歉,見宛反而不好意思了,這件事總算就此揭過。
眾人正在聊天,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。
「進來——」
門推開了一道縫隙,露出一個身穿灰色長衫的少年。
他一看到裡面坐了幾個女孩,下意識就要退出,卻被馮苓叫住,招手讓他進來:「阿翊,你快過來,我給你介紹幾個朋友。」
這下馮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,只能硬著頭皮進來了。
四個女孩對視一眼,同時站了起來。
馮苓把人拉過來,笑盈盈地給雙方介紹:「這是我弟弟馮翊,這是我先前在香港教過的學生,你叫妹妹們就好。」
馮翊尷尬得耳朵都要熱了,眼神正好對上了站在最左邊的溫見寧。
四目相接的瞬間,兩人俱是一愣。
他們的目光交會沒能逃出旁邊人的眼。
見宛之前就聽馮苓說過她弟弟的事,一直對他頗為好奇。可馮翊一進來就看向溫見寧,讓她心裡不由開口問道:「你們認識?」
口氣中帶著幾分酸溜溜的味道。
溫見寧點了點頭:「幾天前在書樓見過。」
她當時雖猜到了他是馮家人,不過沒想到他會是馮苓的弟弟,難怪看著有幾分眼熟。
馮苓笑著提醒:「你忘了,之前在香港不是還見過面的。」
她這樣一說,兩人這才想起幾個月前的那次初見,這才恍然大悟。
見宛她們不知其中發生了什麼,雖然有心想問,但出於矜持,只能先按捺住審問溫見寧的衝動,轉過頭來和馮家姐弟談笑風生。
馮翊顯然很不擅長應付女孩子,這會被迫坐在這裡,整個人坐立不安。
又一個話題結束後,馮苓瞥了一眼身旁如坐針氈的馮翊,笑道:「讓阿翊先陪你們去外頭透透氣吧,這裡有見寧陪我就夠了。」
顯然,馮苓是有話想和溫見寧單獨說。
見宛原有幾分不忿,不過想到可以和馮翊一起出去,很快便轉嗔為喜。
等他們都出去並帶上房門後,馮苓斟酌一會,才對眼前的女孩慢慢開口道:「見寧,有件事我要先和你說聲抱歉。」
溫見寧愣了一下。
「上次讓人帶你去馮家書樓,是我有意為之。其實我當時知道阿翊在樓里,還有意讓你過去,是存了讓你們交朋友的心思。」馮苓說完,還鄭重地微微欠身表示歉意。
雖然方才見到馮翊時,溫見寧心裡已有了猜測。但馮苓這樣一說,反而讓她有幾分手足無措,訥訥道:「馮苓姐,你不用道歉的。」
畢竟如今不是舊社會了,他們只是見了個面,馮苓的安排並沒有很出格的地方。
但馮苓的神情卻很認真:「或許你覺得是一件小事,但歸根到底是我動機不純在先,理應和你道歉的。阿翊自小性格孤僻,更不會和女孩子相處,一直讓我很擔心,所以才會出此下策。為了彌補我的過失,今後你若是有需要幫忙的地方,盡可以告訴我。我畢竟是馮家人,將來幫你一個小忙至少還是能做到的。」
溫見寧知道馮苓這樣出身的人一個承諾有多重:「馮苓姐,其實我——」
她話尚未說完,便被馮苓雙手拍在肩膀上,語氣篤定道:「小孩子話別說的太滿,總有一日你會需要的。」她的眼神彷彿洞察一切,直看到溫見寧的心裡去。
溫見寧猶豫了一會,這才點了頭。
馮苓這才輕鬆笑道:「說來我也還有一個小忙需要你幫助,阿翊今年到美國讀書,在那邊也沒有朋友。你可不可以做他的朋友?也不需要你做什麼,只要偶爾和他寫封信交流一下你們的想法就可以,我想你們小孩子總歸有共同話題可以聊的。」
有了第一次點頭應允,這一回溫見寧沒有猶豫很久,還是點了頭。
她雖不喜歡這種家長安排式的交友,但也清楚,僅憑之前那點小事就想得到馮苓的承諾是不可能的。只有答應她的要求,才能獲得相應的報酬。
只是若非溫見寧清楚以馮家的家世,根本不可能看上她這樣的出身,否則她真要以為馮苓要替她弟弟亂點鴛鴦譜了。
等溫見寧離開後,馮苓這才坐在梳妝台前對鏡一笑。
當年溫家四個女孩她都教過,卻只對溫見寧印象最深。這個女孩性情堅韌,心思純凈,做事認真嚴謹,和馮翊很像,他們是同一類人。同一類人在一起,多少會有一點共同語言。但兩個同樣寡言無趣的人在一起,又不至於不會生出情愫。
馮翊今年已赴美留學,還要等幾年才能完成學業。這次若非馮苓大婚,尋常他也不會回到上海來,想再見溫見寧,只怕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。
這樣一來,她也不必擔心會有意料之外的事發生。
溫見寧會是一個合適的人選。
…
溫見寧離開馮苓的房間,等她在下人的引導下找到見宛她們時,馮翊顯然快撐不住了。見到她來,臉上這才顯然鬆了口氣的模樣。
不過一想到溫見寧被姐姐馮苓留下單獨說話,再聯想之前書樓那次相見,馮翊覺得自己這口氣可能得松早了。
他問道:「方才我姐姐有沒有對你說什麼過分的話?」
溫見寧猶豫了一下,才搖頭道:「沒有。」
她不知道,這片刻的猶豫已被馮翊盡收眼底。他正要說什麼,一旁的下人出聲催促,他只能深深地看了一眼溫見寧,對她道:「稍後宴會見。」
(本章完)